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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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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雨樓睜開眼睛之後好長時間都一動沒動。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毫無氣力,整個人極不真實,仿佛肉身被抽空了一般。有那麽一會兒,他懷疑自己已經死了。他很認真地判斷這個問題,並在心裏問自己,這是人死之後的世界嗎?

一片白色。

好半天,他才意識到那是天棚的顏色,自己正躺著,滿眼都是天棚,當然是白色。當他想動動脖子時,感到鼻子裏正插著管子。他微微側過頭,這才終於確定了地點。這裏是病房,吊瓶掛在半空,連著他的手臂,床邊有臺儀器,屏幕上模模糊糊地跳著什麽。他努力回憶了一會兒,終於想起了躺在這兒的原因……突然間有人在後面推了他一把,同時耳邊有聲巨響,好大,那是他最後的記憶,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。

他依稀覺得那是剛剛才發生的事,實際上他已經昏迷了三天。

護士進來了,周雨樓聽見她說“醒了醒了”,很興奮的樣子。聲音聽起來很遠,像是被效果器處理過。然後蔣丹沖了進來,不住地叫他名字,她激動的臉在他眼前晃,淚水滑過指縫掉在他身上……又過了一會兒,他的感官才又慢慢恢覆了一些。

還好,他的四肢和五官都在,只是有些腦震蕩和幾處並不要命的皮外傷。嚴重一點兒是折了兩根肋骨,還有,他的脾沒了。爆炸產生的巨大氣流把他和濤子崩出了很遠,強烈的撞擊讓他的脾臟支離破碎。醫生從他腹腔裏清出了兩千來毫升積血,把他的脾全部切除。手術之後他高燒了兩天,最後在藥物的配合下高燒終於退去。

斷斷續續地,他在蔣丹口中聽到了一些諸如爆炸案、寶馬之類的零碎的信息。他這才知道,三天前是有枚炸彈在自己身邊炸開。有人救了自己,就是撲到自己身上的那個人,如果沒有他,後果將難以想象,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。

警方也不知道。

濤子現在就躺在離周雨樓不遠的另一間ICU病房裏,情況比周雨樓嚴重得多。他從未醒來過,其他的那些傷先不說,最難辦的是一塊炸碎的車門飛進了他的後腦,那隨時都可能要他的命。

新大陸酒店的停車管理員曾經到醫院來過,他盯著濤子看了好半天,終於確定,他就是在爆炸案發生前給寶馬車安“剎車管”的那個人。

警方沒在濤子身上找到什麽能說明他身份的東西,他們也分別和秦芳、蔣丹談了話,毫無收獲。她們對爆炸案的發生毫不知情,而且誰也不知道那個從天而降的年輕人來自何方。

省內的媒體早已對爆炸案進行了報道,警方也想過在媒體上公布濤子的照片讓知情者提供線索,但他們最終沒那麽做。那照片實在過於恐怖了,而且即使公布了用處也不大。濤子的面目倒是還在,但全非了。許多爆炸崩飛的碎片一瞬間朝著他蜂屯蟻聚,令他周身皮開肉綻,臉上也模糊不清。那些東西本來是應該屬於周雨樓的,但被濤子悉數攔截。

濤子的父母在熱火朝天地談論爆炸案新聞時,根本沒想到他們的兒子正是新聞的主人。他們已經好多天沒有兒子的消息了,也很少主動和他聯系,倒不是不關心他,只是他們覺得,如果不讓那小子在外面吃點兒苦頭,他就不會意識到父母才是最親的人。好久之前,自從濤子在外面租了那間破房子之後,他就不再去修理廠幹活了,偶爾給爹媽打個電話也就一件事,要錢。但自從搭上了馮泰的財路就連這樣的電話也沒了。兩周前,濤子曾接到過老爸的一個電話。他樂呵呵地騙老爸說,過得挺好,正在一個哥兒們開的汽修廠當大工,衣食無憂,快樂自在。老爸倒真信了,回頭安慰他媽,兒子雖然玩物喪志,但到底是個聰明人,早就學得了一身好手藝,如果真能自食其力,倒也省了爹媽的一份心。他們還不知道,他們就要徹底省心了。

薛戈每天都要到醫院來待一會兒。他進不了周雨樓的病房,就在外面靜靜地等消息。他心裏充滿了對老師的擔憂,同時深深震驚於爆炸案的兇殘。但他做夢都沒想到,兇殘的締造者就是他的朋友!這些天他去找過濤子幾回,那扇門怎麽也敲不開,打他電話也都是關機。那天為了確保行動時絕無打擾,濤子根本沒帶電話,手機一直都放在破房子裏,早就沒電了。自從開始見面交往之後,薛戈還從來沒和濤子分開過這麽長時間。他想了好多濤子有可能在的地方,但就是沒想到離周雨樓不遠的那間病房。

薛戈雖不是爆炸案的直接受害者,但這事對他的影響也相當致命,他已經幾天沒沾海洛因的邊了。他咒罵著朋友該死的失蹤,巴望他趕緊出現,否則,他真的要撐不下去了。

周雨樓醒來後的幾天仍然待在ICU病房裏。他的情況逐漸改善,但身體仍十分虛弱。警方尊重醫生的建議,暫時不去打擾他。

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發生在周雨樓醒來的四天之後。那天,濤子醒了。

當時一個護士正給濤子換吊瓶,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。護士無意之中瞥了濤子一眼,忽然看見他睜著眼睛,渾濁的眼球正看著她……護士嚇了一大跳!藥瓶差點兒掉在地上。

她的驚慌完全可以理解,因為那景象實在太突然、太出人意料、也太缺乏征兆。事實上所有人中,只有警察還對濤子的醒來抱有希望,除此之外,從主治醫生到護士都堅信他必死無疑,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。是的,他傷得太重了,各種生理指數都處在最低值。換了年紀大點兒的人肯定早就一命嗚呼了,他只是仗著年輕、生命力頑強些,在儀器和藥物的幫助下勉強留著口氣兒,並且還隨時可能咽掉它。這樣的生命用茍延殘喘形容再合適不過了,大家都在等著他把那口氣喘完。但現在,他卻睜開了眼睛。

護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,但更讓人驚訝的還在後面。透過氧氣罩,護士看見,濤子的嘴居然在動著……似乎有話要說!天哪,不可思議!護士跳出病房,趔趄著去喊人……

沒有人會漏掉這樣的消息,哪怕是第一天上班的記者。

第二天,省內的各大媒體就以大同小異的標題對濤子的醒來進行了報道。標題最有震撼力的是《莘江晚報》,黃大生的後輩們充分繼承了他的風格,那條新聞被命名為“神秘人神秘蘇醒,爆炸案驚現曙光”。其中“爆炸案”三個字被設計成了恐怖驚駭的字體,粗重的筆畫和筆畫裏的裂縫讓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栗。

馮泰看到的就是這個標題。

時間是早上8點,天不晴,熹微的晨光從窗戶氳進系主任辦公室。

晚報就擺在桌上,烏黑的標題灌滿馮泰的雙眼。

馮泰通常沒有看晚報的習慣。剛才,在上班的路上,當他聽見那句“爆炸案最新進展”的時候,他已經從賣報人身邊走了過去。他當即猛地站住,快步回去……從那一刻起他心裏重鼓頻捶。他沒敢在街上看報紙的內容,而是用最快速度趕到了學校,沖進辦公室,鎖上門,坐穩當,這才把報紙翻開。然後,終於看見了那個標題:

神秘人神秘蘇醒爆炸案驚現曙光

那兩個字好像大山壓迫在馮泰的心臟上——蘇醒——一周以來,讓他生活在地獄裏的就是那兩個字。

馮泰是莘江最早知道爆炸案的人之一,他的噩夢是從那天晚上接到電話時開始的。蔣丹在電話裏像瘋了一樣沖他喊:“快來一趟,雨樓出事了……”他放下電話,立即和周雨亭趕到了204醫院。然後,他終於知道,濤子把事情搞砸了!而也就是在那時,他才知道濤子采用了一種多麽愚蠢的刺殺手段!他真搞不懂,殺人的方法那麽多,為什麽那個小雜種偏偏選了炸彈?而更令人氣惱的是,為什麽使了那麽大的本錢居然還沒炸死她?

其實客觀地說,濤子也並沒完全把事情搞砸。至少現在周雨樓躺在了醫院裏,那秦芳的捐贈計劃就只能無限期地拖延了,呵,這不正是馮泰想要的嗎?但是——他媽的!和災難相比,成功簡直像顆老鼠屎那麽渺小!

接下來的日子格外難熬。每一秒鐘,馮泰都在栗栗危懼中等待著濤子的死訊。心力交瘁、五內如焚、焦灼不堪……他曾經多次到204醫院去探望周雨樓,以妹夫的身份,以系主任的身份,以謝嵐陪同者的身份。周雨樓醒過來之後他也去過,護士沒讓他進病房,只讓周雨亭在裏面待了一會兒。出來之後,周雨亭露出久違的笑容,激動地和他擁抱,他用有力的臂膀回報妻子。

他快要瘋了!

那是一種高度的分裂。在扮演每一個身份的同時,他的心都不能遏制地飛向不遠處的另一間病房。他非常清楚那裏面躺著誰,這倒不是有誰告訴過他,但傻子也能看出來了。在出事的那天晚上,那間病房前面就圍滿了警察,後來每次去醫院時,他也都能看見有警察在那病房門口把著。

有一次,馮泰悄悄地問從那間病房裏出來的護士:“那裏面就是爆炸案的神秘人吧?”護士沒回答他。他接著又問了句:“那人怎麽樣了?”這回護士搭腔了。護士失望地搖搖頭,輕輕說:“肯定過不來了。”那個回答讓他大大松了口氣。

是的,他必須“過不來”,他必須死!因為只有那樣自己才能活著。求求你了,你快死吧……馮泰億萬次地在心裏發出禱告。但是現在,他不但沒死,不但“過來”了,而且居然還要——“開口說話”!

神秘人神秘蘇醒 爆炸案驚現曙光

本報訊(記者嘯鳴)經過醫護人員的全力搶救,昨天晚上,寶馬車爆炸案中的神秘人終於在204醫院ICU7號病房中奇跡般地蘇醒過來。院方透露,神秘人的各種生命體征均有明顯恢覆,甚至幾度要開口說話。對於神秘人的蘇醒,院方和警方都非常激動。主治醫生陳榮達主任介紹說,該名患者入院時傷勢極為嚴重,除有多處臟器、骨骼和皮膚損傷之外,後腦的一處傷害尤為致命,幾無生還的可能。但參與救治的醫護人員始終沒有放棄希望,奮力搶救、精心看護,終於在死亡線上拉回了神秘人的生命。陳主任表示,神秘人的蘇醒是個良性信號,他有可能在幾天之內慢慢恢覆神志,徹底脫離危險。但同時也不排除其再度投入昏迷的可能。警方表示,神秘人的蘇醒對爆炸案的偵破具有決定性作用。本報將繼續對神秘人的情況密切關註。

截至發稿時,神秘人正處在令人樂觀的康覆之中。

馮泰反覆咀嚼著報道的最後半句——“令人樂觀的康覆之中”,然後又久久地把目光定在那四個字上——“開口說話”,直到看得那幾個字都有些陌生起來。接著,他的視線模糊了。在模糊中,他又看見了濤子那張令人厭惡的臉,濤子的嘴巴慢慢張開,咕噥出陣陣臭氣,最後猙獰地吐出兩個字:馮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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